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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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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 章

靳遠之終於想起來要拔劍。劍還是方便。拳拳到肉的快樂當然也雅俗共賞,但這三尺青鋒是一段堪稱安全的餘地,使殺人者也好,被殺者也好,都無需碰到對方一片衣角。他只要輕輕一抖手腕,劍尖就可居高臨下送入少年的喉頭。

但是這最後的一寸距離卻無法消滅。靳遠之轉過頭,驚異地看著不知何時站在他身邊的何其繁。何其繁仍很平靜,只是面色有些蒼白,但他一向也不很紅潤;按住靳遠之劍柄的手穩定而有力,仿佛無論倒在一旁的死者,還是這個委頓在地的犯人,都跟他關系不大。

他們身後,岳華濃和指月堂年紀最大的弟子喻蘭曦也走了過來。喻蘭曦蹲下身試探何壁的鼻息,他搖了搖頭。“師尊已經過世了。”

靳遠之放聲大哭。喻蘭曦一聲長嘆。岳華濃靜靜合上死者的眼睛,何其繁艱難地把劇烈掙紮的靳遠之按住。靳遠之塊頭不大,但是非常結實,膂力在整個指月堂都數一數二,何其繁感覺自己在跟一頭發狂的牛搏鬥。也就仗著他是堂主的獨子,是大師兄,不然靳遠之很有可能也給他來上一拳。

靳遠之滿臉都是鼻涕眼淚。“師兄,你放手,我要殺了這小子!”

何其繁拼盡全力:“不放。”

靳遠之吼道:“師尊猝然過世,師兄難道一點不傷心?也不想報仇?”

雖然指月堂絕大多數弟子都只將何其繁看做一個無害而無用的擺設,但靳遠之出於某些被牢牢灌輸的原則確實很尊敬何其繁。但這時候就連他也要懷疑這尊敬毫無必要,親爹慘死於面前還能不動聲色,難道不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畜生?

何其繁道:“你誤會了,我只是想弄清楚此人和堂主有什麽仇怨。若真是他所殺,我自當親手為父親報仇。”

岳華濃走上前,將靳遠之從何其繁身上撕開,輕輕拍了拍何其繁的肩膀,指著少年低垂的頭顱。

“師兄不記得他是誰了嗎?”

他這句很像質問,似乎在責備何其繁居然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記。何其繁蹲下身,仔細打量少年的面容。他仍舊想不起名字,但他確實見過這張臉,更稚嫩,更圓潤,更美麗的……他壓下胃裏沈滓泛起般的翻攪之感,恍然道:“是他。”

靳遠之拍了一下手。“對,我一眼就認出來了。就是這小子。師尊好意收留他,他卻用小刀劃傷了師尊。恩將仇報的東西,沒想到這次竟讓他得逞了!”

他急切地看向何其繁,右手一陣亂揮,明示他的婆婆媽媽站不住腳,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以慢慢追究,一拳打死兇手送去給師尊黃泉作伴,是當下最為迫切之事。但何其繁又搖了搖頭。沒有人見過,也沒有人想象過他固執起來是如此不可理喻。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何其繁始終很固執,但在這個時候發作,就不由教人覺得他的——講好聽一點是不谙世事,難聽一點是冷血無情——達到了驚人的地步。

“我還是想問個清楚。”他說。

三人面面相覷。

“師兄的想法,我等自然遵從。”岳華濃說,微微鞠了一躬,幾乎不再掩蓋話中的諷刺之意。“喻師弟,靳師弟,勞煩二位去一趟兇肆,置辦必需的用具。”

“再叫一位大夫。”何其繁補充。

“大夫就不必了。”

他們都回過頭看著門口的女子。惜芳菲款款地走進來,這其中有人見過她,有人只是聽過她的名字,但他們此刻都猜出了她的身份。眾人一起向主人行禮,情不自禁地在記憶裏翻掘一些隱約的傳聞,揣測她面對何壁的死亡會有怎樣的表現,但惜芳菲在走到離屍體幾步遠的時候就停住了步子,用一條手絹掩住了嘴。

“我來遲了。”她說,語調平靜而悲涼。這反應不管怎麽說,至少比何其繁得體得多,尤其何其繁在面對她時,甚至無師自通地發揮出比平時更出色的社交才能。“我們幾個擅自前來打擾,還望夫人恕罪。”

惜芳菲道:“不必客氣。我今日恰好有事出門,堂主之前跟我打過招呼,將敝處借他一用,似乎是與人有約。只是卻不知道他會遇到這樣的事情。”

喻蘭曦也說:“師尊今天突然說要進城,我還問他要不要派人跟隨。他說不用,只是見一個老朋友。師尊近日右手麻痹之癥加劇,我不放心,才和靳師弟暗中隨行。到這裏一看,原來是惜夫人家,我便放心了,就和靳師弟在外等候。正等得不耐煩,恰巧碰上兩位師兄過來,問清緣故,開玩笑說何不到她家中討一杯茶吃?這才腆著臉皮叨擾,是夫人的園丁開了門,將我們領到師尊所在之處……”

何其繁指了指不省人事的少年。“夫人認識這個孩子嗎?可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此?”

惜芳菲走到床欄前,微微彎下腰,在繞過何壁的屍體時,幾乎有些害怕地縮起了腳尖。她看得很仔細,以至於在場每個人都覺得在如此認真的檢視之後,肯定難以接受一個“不認識”之類的說法。她必定和這孩子有點瓜葛;說不定這孩子就是她放進來的;說不定何壁就是她設計殺害的呢?就連靳遠之也有點不知所措了,目光在每個人身上來回打轉。他求助似的看向岳華濃,想得到點什麽提示。但岳華濃只是看著惜芳菲。

“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。”她終於說。“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。我想大概是有人叫他來的。或許正是堂主本人叫他來的。”

何其繁有些悵然:“所以夫人也認為是二人起了爭執,這孩子沖動之下將我父親殺了嗎?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叫個大夫,畢竟……”

“大夫就不必了。”惜芳菲又說了一遍。“因為我方才回來時,剛好在附近遇見一位大夫。”

“世上不是只有一個大夫。”岳華濃還來得及想。可能因為這自我暗示,江水深走進來時,他頗有一會工夫跟屋裏的其餘人等處於相同的立場,只是狐疑地看著這個高大陌生的男人,並立刻警惕起來:來者不善。岳華濃過了一會才醒悟這當然是因為江水深在生氣。江水深生氣的時候也無需擔心他率先發難,只是不自覺顯得冷漠,像一座剝去所有植被偽裝的山,露出滿身光禿禿的石頭。但只要不往上撞,山是不會動的(順便一提,就算往上撞,山也是不會動的)。江水深目不斜視地經過了他身側,縱然他只該因此感謝上蒼,但一剎那岳華濃無法抑制被背叛的氣憤:江水深竟敢裝做不認識他?他後來回想這時的情形,意識到此刻的他在江水深眼裏同樣陌生。江水深並無跟他同進退的義務。

江水深抱起少年放到床上,摸了摸他的脖頸和腕脈,隨後轉過身來,在屍體旁邊單膝跪下。他像衙門裏的仵作一般,翻看了死者的眼皮和舌頭,細致地檢查四肢和心臟部位,並盯著那把刀看了很長時間。

“兩件事。”最後他說。“第一,他中了毒,但並不致命,只是令人意識模糊,渾身無力而已。當然,對江湖人來說,可能已經足夠了。”

靳遠之驚呼:“這小子還下了毒?!我就說,我就說,不然他就算從背後偷襲,怎麽可能傷得到師尊!”

江水深道:“這我不清楚。第二,此人沒有死。”

哪怕漠然如他也能預料這句話音落地之後引起的轟動,所以他立刻提高聲音接了一句“別動!”阻止眾人不約而同地撲向何壁。眾人被他氣勢震懾,不敢靠近,在他們身邊圍成一個緊密的半圓,何其繁終於當仁不讓地占領了最近的位置,拽著江水深的衣袖問道:“當真?”

江水深:“我只能說他現在還活著。”

何其繁:“可還有救?”

江水深簡潔地回答:“不知。刀偏了半寸,我可以拔出。但他以極特殊的內功封閉了自己經脈,進入了假死之狀。可能不是有沒有救,是看他自己想不想醒。”他看了何其繁一眼,問道:“你是他的兒子?”

何其繁點頭:“我是。”

“很好。你們的內功如果同出一源,你可以一試。”

岳華濃突然道:“師尊傳法從無藏私,我也可以一試。”

江水深看了他一眼,似乎這一刻才發現他的存在。“那是你們的事情了。”

他推開眾人走到床邊,又回過頭,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始終一語不發的惜芳菲。“現在我要處理這孩子的傷勢,勞煩夫人為我準備——”

靳遠之短短時間內經歷幾重大喜大悲,又轉為大怒:“你拔刀就行了,處理他幹什麽?這可是殺我師尊的兇手!”

江水深道:“我是個大夫,他是什麽人,跟我沒有關系。”

岳華濃忍不住笑出聲來。江水深轉頭看著他,這次兩人倒是都沒有移開目光。岳華濃咳了一聲:“先生認識此人嗎?”

江水深:“當然。他是我的幫手,叫冬淩。”

喻蘭曦一直潛心觀察他的一言一動,此刻慎之又慎地開了口。“先生明察秋毫,如能救回師尊,指月堂沒齒難忘大恩。只願先生的診斷,不是包庇罪人的借口。”

江水深沒有回答,只是看向何其繁。何其繁苦笑了一聲。“我願意相信先生磊落。但此事有諸多疑點需要厘清,在家父好轉之前,希望先生能將他交給我們看管。”

江水深道:“在冬淩醒轉之前,我不會離開他半步。”

何其繁道:“也罷。江先生,家父現在的狀態,可以移動嗎?”

江水深:“移動可能對他有好處。”

何其繁:“多謝。喻師弟,靳師弟,勞煩你二位去叫一輛大車,我們將堂主送回指月堂療養。”他又轉向岳華濃,語氣和目光都很懇切。“岳師弟,能勞煩你留在這裏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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